单程飞机票 《散文》
—动笔於1989.6.4凌晨
落笔於1993.9.20傍晚
(1) 六四凌晨
此时,正是NewOrleans(新奥尔良市)的凌晨5点钟。
北京,却已是夜色茫茫的时刻。
然而,即使那黑天鹅绒般的夜幕席席降下,又怎能安抚住大地之子的颤动呢?
此时,晨光初露,万物新鲜。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,自由自在地 歌唱着,令人好羡慕,好向往。。可惜,人类,特别是我们,是多么难得有那么自由自在的语言啊!
我担心着我那些仍在北京的想自由自在地讲话的老同学们,便整夜地往北京拨着电话。可是,忙音,忙音,永远的忙音。。。
其实,即使电话接通了,我又能说些什么呢?北京那些监听的政府官员们,是否会给他们更大的麻烦?
百般的心焦,百般的无奈中,我想起了几年前,我向中国的告别。
那是一个寒气袭人的三月初春。
宽大空旷的候机室里,灯光下拖着我子然的长影。
黑色的长长的平地而行的电梯,电梯上只有我一个人和我的两只行李箱。春节刚过,民航乘客稀少无几。望着空空旷旷的四周,我的心里更是惆怅凄然,只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畔清晰地响着:“方华,你手里握着的是一张真正的单程飞机票,单程飞机票 ” 。前来送行的前老同学 , 依然关切地劝我留下 , 提醒我 ” 到了美国你会很辛苦的 “。我说我不怕,有了这张神奇的机票,我便可以躲开我那毫无母亲感觉的“妈妈”,躲开身后的一切纷争,困扰,飞到一个陌生遥远的异国它乡——美国。那里将成为我永远的家!
几年了,那声音一直在引导着我。坐落在Mississippi(密西西比)河湾的New Orleans(新奥尔良市),也真的成了我出身以来连续居住最长时间的地方。在这里 , 我读书工作,建家立业;在这里,我和丈夫相亲相爱,生儿育女。对这座海湾小城我有 了一种很特殊的感情,不觉得这里是异国它乡。看惯了美国人的鼻子,也不觉得太高太长了;随口讲出的英语,也不觉得生涩别扭了;瞧着街道两旁的树木花草,房屋小院,熟悉得犹如在中国时也曾见过一样。
来美几年了,经济上我们依然寒窗苦读,两袖空荡清风;感情上我们却心祥气和,合家欢乐有如富翁。
因为,我有了一个美丽温暖的家,
因为,我有了一位爱我疼我的丈夫,
因为,我有了一双依我喜我的儿女,
因为,我有了一份自由平静的日子。
( 2 ) 马太福音
大学时,偶翻一本哲学书,读到一篇题为“马太效应”的文章。大意是说:你越是有的,你就会有更多;你越是没有的,你就会更加没有。比如爱与恨,健康与贫困,金钱与地位,知识与愚昧等等。。。。。。当时我很伤心,很是埋怨马太这位哲人,把我的一颗充满希望的心送进了坟墓。不是吗?我没有父亲,没有母爱,我将永远被怨恨与寂寞所折磨吗?不!我不要这样的效应作用于我!
几年来,河东河西,沧海桑田般的所见所闻所经所历,竟使我成为了“马太效应”的信徒。是的,人们每天都在证明着 “马太效应 “。悲观的弱者们是从负的方向去印证,乐观的强者们是从正的方向去发展。理智而又热爱生活的我,幸运地选择了正的方向。乌拉!我为此欢呼!我为此庆祝!
是的,我从小没有父亲,我的存在只是他一次兽性发作,强奸了一位不幸少女的产物。四岁时,母亲与他离婚,法院将我判予母亲抚养。所以,他很陌生地生活在我的印象中,我生活中唯一的男性,是我慧眼识珍珠,自己做主嫁给的一位大学同班同学。他极为温柔宽厚,稳健实诚,勤奋聪明。自然地,我们的儿女们也就有了一位众口交誉的好父亲。
是的,我也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。母亲将她自己的不幸,怨恨,痛苦全部强加给了我这个她身边惟一的“出气筒”。无数次地,她怨恨我命太强,她说自从知道怀孕后,她就用绳子勒紧肚子,疯狂地跳,跑,摔倒,却都没能把我流产掉;无数次地,她痛骂我是罪恶的种子,我出生后,她就应该一屁股把我压死,或象电影中的白毛女一样将我埋在山里,离婚时她根本就不该要我。有时,深更半夜 , 幼年的我熟睡中,觉得头皮撕裂般地疼痛,是她,我所谓的母亲,揪着我的头发,把我从床上拖到地下扇打。。
我十三岁时,她再嫁又为人妻,同时成了三个与我年龄相近的孩子们的继母。她说:人人都说自古后娘难当,我偏要做一位新时代的好后妈。于是,我这个已被人叫作“拖油瓶”的他人继女,她的亲生女儿又成了她当模范后妈的试验品。
1976年的六月 , 我们这刚组建在一起3个月的新家 , 由邯郸岳城搬迁到唐山迁西 , 途经北京 , 下车后随拥挤的人流走向庄严神圣的天安门照相留影。也许潜意识里 , 看见母亲左右手牵着新有的妹妹 , 弟弟 , 哥哥跟在继父身边 , 我也试着想牵上母亲的手。意外而又惊愕地 , 突然她举起巴掌 , 打到我脸上 , 声音又高又亮地吼骂着我 , 引起人们围观 。我只记得那份羞辱~我可是热爱天安门的红小兵 , 毛主席的好孩子呀 ? (2000年 , 接母亲來美 , 问起那时在那样的圣地 , 打骂我的原因~她说 , 我故意用脚 , 把妹妹冻得生过疮的脚踩烂了 ? ? 问妹妹 , 她说没有呀 , 问自己 , 天生秉性 , 自从与他们兄妹三人相处共4年 , 我们从未吵架或打闹过 ) 。而大庭广众之下,母亲蓄意寻机,见人就指责打骂我的表演 , 真的为她赢得了 “新时代好后妈 ” 的荣誉吗 ? 我不知道 。。
记得有那么一个冬天的早晨,女伴们来叫我一起去上学。她嫌我尚未升好火炉。便用竹条扫把将我打得滚在地上。女伴们被吓跑了。她拉起我,撇撇嘴说:你的那些同学怎么那么不懂事,看我把你打到地上了,也不来拉一把。
从七岁上学,我就一直成绩优秀。继父家的老大老二生来本就缺少灵气,心思又不在书本上,成绩远远落后于我。我妈却担心 , 别人说她让我少做了家务,我才学得好的。她便有意地加重我的家务。除了做饭洗衣清扫外,一家七人的毛衣毛裤,全部由我一个人编织。为了不耽误功课,为了完成任务,我只能边织边看书。 时常,看着窗外作完功课,玩耍戏乐的同龄伙伴,我不由得眼泪汪汪。中国民间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:“小白菜啊 , 想亲娘。。。” 而我比小白菜还苦,因为我连亲娘都不愿想。我只想怎样尽快逃离她!
一位爱护我的老师告诉我:小华,好好读书,你会考上大学的。
我的眼睛顿时亮了,我毕竟是幸运的,那时中国正好恢复了高考制度。上大学,那将是一条我走向光明的道路!
于是,我更没有了一切少年时代的娱乐,游戏,书本成了我唯一的伙伴;
于是,我放弃了本该有的足够的睡眠,深夜起床读书,做作业直至天明。
终于,我1980年以全优的成绩高中毕业,以全校高考生中第一名的高分考上了大学。 接到录取通知书时,快乐震住了我,那时我刚过十七岁,却象七十一岁的老人般地感慨万端。我浑身发软,依偎在那位爱护我的女老师的怀抱中,静静的流着我欢乐的泪。
记事起 , 我从来不曾,也从没想过扑进 “妈妈 ” 的怀抱。
上大学后,当时校园里流行一句口号:从现在做起,从我做起。我在日记中写到:从我这一代起,建立温暖美丽的家,从我做起,当一位好妈妈。
近八年过后,当我躺在产床上,婴儿“哇哇”的嘀哭声,一下子赶走了我身体上撕筋裂骨的疼痛。我兴奋地幸福地端详着抱在我怀里的女儿,她是那样新鲜,漂亮,健康,巧致。那一时刻,我知道了,什么是 世上最能让人忍受的最痛最痛的身体之痛,什么是世上最叫人兴奋的最喜最喜的心灵之乐!
我给女儿取名叫 “Amy”, 英文含义是:Beloved(被爱的)。
生下女儿两年不到,我又生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大小子,Alex。小家伙出生时一鸣惊人,体重十磅多,身长二英尺二英寸。朋友来祝贺我们:有女儿是福气,有儿子是神气。这回你们可真是有福气又神气啰。
是啊!生活之神其实是多么厚待我啊!
柔情蜜意中的我,投入了全部的心力,爱我的丈夫,爱我的儿女。因为我知道,怀孕之累,生产之痛,养育之难,都不是做母亲的任何资本。这些是你作为女人生来俱有的一种生理心理上的需求与发展。你需要延续你的生命,你需要拥抱亲吻你的孩子——一个温软软,香喷喷的小精灵。只有无限的爱与献出,只有平等的心与尊重,才是母亲与孩子之间感情的纽带。为了丈夫和孩子们,有时很累很累。因为孤居美国,无人相助,丈夫又正在攻读医学院。但我的心里实在是感激我的儿女们,因为是他们圆满了我的人生!
我常说:我过着两个生活,一个是成年的我,一个是与Amy, Alex 同龄的我。五岁的Amy ,三岁的Alex似乎也懂的,他们常说:Mommy is our best friend。 (妈妈是我们最好的朋友。) 是的,这更让我快乐的满心开花,同时又思绪起伏:朋友 , 这不正是母亲与子女,祖国与公民应有的 , 健康正常,平等民主,相互理解爱护的日常关系和感情模式吗?
为什么?我的母亲和我不能做到这样?
为什么?我的祖国与她的公民们不能做到这样 ?
每当那时,我便默然。现在想想,对于我,对于中国大陆的公民,这真的不只是一句简单的歌词,而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戏剧般的相似。
我的母亲她专横虚伪,多疑好战,随心所欲,象是我的祖国的代表,是一个具体的恶梦;
我的祖国,她集权统治,愚民欺压,动荡不安,象是我的母亲的一个模型,是一个广泛的象征。
庆幸!我没有在她的专制蛮横下失去我的天性和热情;
庆幸!我没有在她的斥责威胁下失去我的信心和自尊。
而此刻,我却感到自己正是那只飞翔于蓝天白云之间的天鹅,多么开心,多么自在,多么快乐!
虽然,我这只天鹅,依然在体会着求生进取的艰苦,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奋斗,不用飞在强定的线路上;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思索,不用惊恐于无端的吵闹和谴责;我可以和和平平地去争取,不用屈服于法西斯式的高压和专制。
此刻即将停笔,New Orleans已是夕阳渐下,与会淡抹的傍晚,6点。
而北京,却正是旭日东升,晨義灿烂 的早晨。
而我的母亲,她也在变么?
谁,不想有位母亲呢?尤其是一位娇怜呵护你的慈祥母亲!多少次,当我体病人乏,心力憔悴时,我张开嘴,却怎么也喊不出一声“妈妈”!
因为空白毕竟比阴影好,我最不想让这阴影弥盖到我快乐天真的儿女们;
因为依照“马太效应”,我毕竟开了一个正向的幸福的头。我有了爱与被爱。我的儿女们也会将这天伦的快乐,人情的甜蜜,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的。
当一个人那么痛切深重的伤害过我,我是装不出感情,作不出笑脸去见她的。
因为,我是一定要飞回来的。美国——才是我的家!
因为,八年前 已是一张我心灵历程中永远的单程票 。